在江苏苏州,虎丘路两旁的梧桐树叶黄了又绿,见证着一条街的起落。这里藏着全国 70% 的婚纱产量,曾是无数新人眼中的 “婚礼梦想工厂”—— 上百间店铺里挂满蕾丝与水钻,周末的试纱间要排队到傍晚,老板娘们坐在收银台后,看客户刷卡时眼睛都不眨。
但现在,不少店铺的玻璃门上贴起了 “转租” 的红纸条。穿拖鞋的老板们聚在巷口抽烟,聊的不再是 “这周又补了 20 件公主纱”,而是 “昨天直播三个小时,只卖出去一件伴娘服”。
这场变化的背后,是一群年轻人正在改写婚礼消费的规则。他们不再把 “一辈子一次” 当咒语,而是拿着计算器算婚纱的 “出场次数”,用二手平台比价,甚至把婚礼礼服压缩到 “1 件婚纱 + 1 条日常裙”。
一、从 “10 套行头” 到 “1 衣多穿”:新人的消费清单变了
杨枝把婚纱放进衣柜时,特意留了半格空间。这件缎面简约款是她在虎丘婚纱城挑了 3 小时的成果,加上一条平时能穿的香槟色连衣裙,构成了她婚礼的全部 “行头”。
“加起来不到 2000 块。” 她对着镜子比划了一下,想起 7 年前表姐结婚时的阵仗,忍不住咋舌。
2017 年表姐的婚礼,单是新娘服饰就列了一张长清单:订婚时穿的红色旗袍、晨袍写真的蕾丝睡裙、接亲时的秀禾服、迎宾时的轻婚纱、仪式上的主婚纱、敬酒时的短款礼服,算上拍婚纱照额外租的 3 套造型,前前后后近 10 套。”光是租这些衣服就花了 2 万多,还不算新郎的定制西装和双方父母的礼服。”
杨枝记得,表姐婚后的衣柜被这些衣服塞得满满当当。那件缀满水钻的主婚纱,裙摆宽得像小桌子,只能卷起来塞在储物间最深处;秀禾服的盘扣勾住了几次,放久了还泛潮。”表姐说,有次想挂到二手平台卖掉,标价从 8000 降到 2000,问的人都寥寥无几。”
这样的 “一次性消费”,成了现在年轻人避之不及的坑。
在虎丘婚纱城做了 5 年导购的林晓,最近总遇到客户拿着手机备忘录来挑婚纱。”上面写着 ‘ 可穿次数≥3’ ‘ 收纳体积<60cm’ ‘ 日常能搭外套 ‘,比我们进货清单还详细。” 有对新人更直接,试穿时反复问 “这件去领证拍登记照会不会太夸张”” 公司年会穿会不会奇怪 “。
他们的算盘打得很清楚:一件婚纱如果只能在仪式上穿 1 次,哪怕再便宜,性价比也是 0;但如果能在订婚、拍婚纱照、婚礼敬酒时反复用,哪怕贵点也值。
于是,婚纱城的试衣间里多了些 “反套路” 的对话:
“这件裙摆太蓬了,租婚纱店的仓库要加钱吧?”
“刺绣会不会勾到宝宝?以后有孩子了想留着做纪念呢。”
“能不能改短点?我闺蜜说她那件改完长度,配马丁靴逛街也好看。”
林晓总结了个规律:现在的年轻人挑婚纱,像在挑一件 “特殊场合的日常装”。那些能机洗、好收纳、款式不挑场合的婚纱,成了新宠。
二、从 “旺季爆单” 到 “月销十件”:导购的提成单薄了
刘真在虎丘婚纱城卖了 8 年婚纱,手机里存着 2019 年的旺季照片:店里挤得转不开身,试纱间门口排着 5 对新人,两个同事正合力给一位新娘穿重工婚纱,裙撑撑起来占了半个过道。
“那时候周末一天能卖 5 件,单件成交价最低 5000,高的能到 1 万 8。” 她记得有个上海来的客户,试穿了 3 件就定下,刷卡时笑着说 “一辈子就一次,贵点怕啥”。按 5% 的提成算,旺季时她单月提成能拿到 2 万,比当时在上海卖保险的工资翻了倍。
但现在,她的朋友圈动态停留在 3 天前的 “新款到店”,点赞的只有同行。
“上个月整个月,店里只卖出去 7 件婚纱。” 刘真拿起一件缎面婚纱比划,”你看这件,面料是普通的醋酸缎,没水钻没刺绣,标价 1800,上周才卖出去第一件。” 放在以前,这样的 “素净款” 根本不会出现在货架上 —— 客户要的是 “闪”” 大 “”隆重”,最好走两步都能听到水钻碰撞的声音。
变化是从 2021 年开始的。那年秋天,原本该是旺季的 9 月,进店的客户突然少了一半。刘真发现,来的人不再直奔重工区,而是先问 “有没有 3000 以内的”,试穿时会反复摸面料,问 “能不能机洗”。有次她推荐一款 8000 元的主婚纱,客户指着裙摆上的蕾丝说:”这地方沾了酒渍肯定洗不掉,穿一次就废了,不值。”
更让她焦虑的是,大客户也少了。以前每个月都有各地婚纱馆来进货,一次订十几件,现在两三个月才来一次,还总说 “先拿 3 件试试,卖不动再退”。
“前阵子隔壁店的张姐转行了,去开网约车了。” 刘真叹了口气,”她说卖婚纱现在还不如跑车稳定,至少每天能看到现钱。”
三、从 “躺着赚钱” 到 “租金压顶”:老板们的账本紧了
老胡的办公室里,堆着一沓厚厚的进货单,最上面那张是 2016 年的:”公主纱 50 件,重工款 30 件,秀禾 20 件”,下面签着他龙飞凤舞的名字。那时候他刚把工厂搬进虎丘婚纱城,300 平的店铺里,货架都摆到了门口。
“2015 年婚纱城刚开业时,简直是捡钱。” 老胡记得,那时候客户从早上 9 点排到晚上 8 点,店员根本忙不过来,”有次一个东北来的婚纱馆老板,看了一眼款式就说 ‘ 每个款来两件 ‘,直接付了 10 万定金。”
那几年,虎丘婚纱城像吹气球一样扩张。从最初的 A 区,慢慢扩到 B、C、D 区,30 万平的建筑面积里挤了 700 多个铺位。租金也跟着涨,老胡的 300 平店铺,2016 年租金是 30 万一年,2019 年就涨到了 50 万,”那时候谁也不在乎,反正卖得快,租金涨多少都能赚回来。”
商家们当时的 “底气”,来自每年超千万对的新婚夫妻。老胡说,2013 年前后,国内每年登记结婚的新人能到 1300 多万对,”光是婚纱,每对新人至少要租或买 2 件,这市场大得很。”
但从 2019 年开始,结婚登记人数逐年往下掉,到 2023 年已经跌破 700 万对。就像多米诺骨牌,新人少了,婚纱馆进货频率从 “每月一次” 变成 “每季一次”,虎丘婚纱城的生意也跟着冷了。
现在老胡的账本上,最醒目的是 “租金 50 万 / 年” 那行字。为了省成本,他把工厂的工人从 30 个减到 12 个,自己也开始跑仓库搬货。”以前中午都去楼下馆子点两荤一素,现在带饭,省一顿是一顿。”
更头疼的是库存。婚纱这东西,流行得比换季还快。上个月还在卖 “新中式盘扣”,这个月客户就问 “有没有极简风”。老胡的仓库里,堆着 200 多件去年的款,”都是全新的,现在只能按成本价的三分之一处理,不然连仓库租金都付不起。”
四、从 “随心喊价” 到 “价格战”:市场的规矩乱了
滕倩第一次来虎丘婚纱城时,特意在小红书上抄了 “砍价攻略”:”先问底价,再砍到三折,不行就假装走”。但真到了店里,她发现攻略根本不管用。
她在一家店铺看中一件带珍珠的婚纱,店员开口报 “8800”。滕倩按攻略说 “3000 卖不卖”,店员翻了个白眼:”我们这是原创设计,光珍珠就值 2000。” 磨了 20 分钟,对方松口到 “5000”,她刚想付钱,隔壁店的同款婚纱挂着 “3500” 的牌子。
“更气人的是,回家刷电商平台,一模一样的款式,才卖 1800。” 滕倩说,她后来找店家理论,对方说 “线上是仿款,我们是正品”,但不肯退定金。
这种 “价格乱”,其实是以前 “好日子” 埋下的隐患。老胡说,以前婚纱城的商家不爱做零售,主要靠批发给各地婚纱馆,”批发走量,一件赚 500,一天卖 100 件就够了,零售太费时间。” 所以对散客,价格全凭心情定:看你是本地人就少赚点,看你是外地来的就多喊点。
试纱费也是如此。有的店收 50,有的收 200,甚至有店看客户试了 5 件以上,临时说 “试穿超过 3 件,每件加 100″。”那时候客户也不在乎,觉得结婚嘛,花点钱正常。”
但现在,零售成了商家不得不抓的救命稻草,价格战就打起来了。没有工厂的小店铺,专盯大店的爆款,找小厂仿做,用料差一点,工艺糙一点,价格能压到一半。老胡有款卖得好的轻婚纱,成本价 800,他卖 1500,隔壁仿款直接标 900,”客户哪懂面料好坏,只看款式和价格。”
为了不被卷死,有工厂的商家只能疯狂上新。老胡的设计团队以前是 “每月出 10 款”,现在变成 “每周出 5 款”。设计师小王说,他现在每天刷 8 小时小红书,看哪个网红穿的婚纱火了,就赶紧改改款式,”哪有什么灵感,就是抄得快一点。”
结果是,大家的婚纱越来越像。走进虎丘婚纱城,十家店有八家挂着差不多的缎面婚纱,只是领口稍改,或者腰带换个颜色。”没办法,不改快一点,货就砸手里了。” 老胡叹了口气。
五、从 “展销会” 到 “直播间”:商家的出路难了
为了找出路,老胡去年跑了三场展销会,最远的去了广州。但到了现场才发现,到处都是同行。”一个展位费 2 万,三天下来,发出去 500 张传单,只接到 3 个咨询电话,还都是问 ‘ 能不能再便宜点 ‘。”
他碰到一个做东南亚生意的同行,对方说现在东南亚的新人也学 “节俭” 了,”以前他们爱买大裙摆婚纱,现在更爱租,说 ‘ 婚礼结束还能退钱 ‘。”
零售这条路,也不好走。滕倩的经历不是个例,不少客户反映 “货不对板”:店里看的婚纱是真丝面料,收到的却是化纤;试穿时的刺绣是立体的,拿到手的是印上去的。老胡说,这是因为很多店铺没有工厂,客户付了定金,他们再找小厂代工,”小厂没打版,只能照着图片瞎做,能像就不错了。”
更糟的是,有些商家为了躲纠纷,用别人的营业执照开店,客户投诉时,店铺早就换了名字。”这就像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,现在客户一进婚纱城就提防着 ‘ 是不是骗子 ‘。”
有人把希望寄托在 “手工定制” 上。婚纱城里有几家做苏绣旗袍的老店,师傅们一针一线绣龙凤,一件能卖上万。但这样的店太少了,整个婚纱城也就十来家,”都是做了几十年的老师傅,年轻人不愿意学,订单再多也接不过来。”
更多人涌进了直播间。老胡也赶了回时髦,买了补光灯和支架,让店员小林当主播。第一次直播时,小林对着镜头紧张得说不出话,播了两小时,只有 7 个观众,还都是同行。”现在直播间卷得更厉害,别人卖 999,你就得卖 899,不然没人看。”
为了拉流量,老胡还给了买手 30% 的佣金,”他们带客户来,成交 1000 块,能拿 300。” 但算下来,除去佣金和成本,一件婚纱只能赚几十块。”以前是为房东打工,现在是为流量打工。” 老胡苦笑。
但他不敢停。隔壁的店铺关了三家,巷口的转租广告又多了两张,”只要店还开着,就还有希望。万一明天来了个大客户呢?”
六、婚纱城里的新答案
傍晚的虎丘婚纱城,夕阳透过玻璃幕墙照进来,给挂着的婚纱镀上一层金边。刘真正在整理货架,把一件轻婚纱挪到最显眼的位置 —— 这是她昨天刚从工厂拿来的新款,裙摆可以拆卸,”客户说拆了裙摆,平时穿也好看。”
老胡的办公室里,设计师小王正在画新图,这次他没抄网红款,而是加了几个口袋。”有客户说,婚纱没口袋不方便,手机都没地方放。”
巷口抽烟的老板们散了,有人要回去打包发快递,有人要去直播间盯场。远处传来快递车的喇叭声,车上装着刚从婚纱城发出去的包裹,收件人是全国各地的新人。
婚礼的意义或许没变,只是年轻人用自己的方式,给 “一辈子一次” 做了新注解:它可以不那么贵,不那么复杂,但要更像自己。
而虎丘婚纱城的故事,还在继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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